【九州/野尘】春草明年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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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来竹柏无颜色:

  “对面就是中州,”吕归尘说,“虽然我们看不见,可是中州就在那里。”

  海上火焰冲天而起时,他骑着他的马,慢慢地离开山崖。骊驹踏过冬末枯黄的草丛,按东陆的纪年,这一年是燮敬德帝二年,青阳的大君吕归尘三十六岁。他披着狐皮硝制的软甲,火红色战马后横束着长刀,松开缰绳任骊驹慢慢走过他的领土,广阔草原一望无际,风烈烈如刀,枯槁的草叶毫无生气地翻卷起伏。

  他从未觉得有一条路如此漫长。燮羽烈王的死讯早在去年十月已经传至,青阳也曾派遣使臣前往东陆朝贺新皇,然而封在贵重玉匣里的书信总让人觉得不过是官面文章,长久以来吕归尘书写着那些文字,笔锋触及绢帛轻飘飘的如在云端,直至西门也静在他面前投入海水之中,才忽然一笔一划地真切起来。

  他已经死去。他想。仿佛到这一刻才得知旧友讯息。

  如果是站在身后渐远去的山崖上,就可以望见海浪翻涌,在远处与天空连成一线。他曾与某个人在这片草原上定约,约定从此尽其一生只能在崖边遥望,绝不越天拓海峡一步。走出燮的大帐时他绝望地想便是如此了,然而所谓一生的盟约,持续的时间不过短短五年。

  骊驹带着他回到青阳大君的金帐。那里貂裘曳地的美貌少女抱着幼小的女婴,轻笑着用手指摩擦婴儿娇嫩的面孔。两天之前倔强的少女满心不情愿地从吕归尘手里接过那个女孩儿,现在却喜欢得一刻都不肯放下,女官们围在王妃身边说着讨好的吉祥话。吕归尘足步极轻,没有惊动她们,他在门口悄悄地看了一会儿,人群开合的间隙里,有那么一瞬,挥舞着小拳头的婴儿似乎对上了他的目光。她有一双纯黑的眼睛,更无半点杂色,像她的父亲一样。

  他们遥遥对视,吕归尘看着她的眼睛,婴儿却很快被某个女官手腕上晶亮的镯子引去了注意力,咿呀叫嚷伸手索要。女子们嬉笑着你推我搡,空隙重新合拢,挡住了男人的视线。吕归尘缓慢地一步一步退出去,尔后转过身,身着铠甲的重装武士在他面前跪下,落地铿锵似乎要在地上砸出个坑来:“大君,弘吉刺在北都城里抓着一个东陆的奸细。”

  武士的声音惊动了帐中的女人们,女官急急忙忙地跪倒,王妃抱着婴儿一时有点不知所措,吕归尘对她笑笑,向武士略一颔首:“走吧。”他大步离开帐篷,微微低着头。刚才回首望向王妃的时候,恰巧有一缕阳光落在婴儿身上,那光沿着女孩儿颈中的银链一路烧灼,苍青色的指套被点燃了,闪烁的冷光像是已经燃烧了七百年,刺痛了他的眼。

  

  

  弘吉刺抓到的东陆奸细有一张很年轻的脸,虽然穿着北陆的服饰,怎么也掩不住身上东陆的气息。吕归尘打量着他,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,随即想起来了:“你是……西门的侍从?”冲口而出后才发觉不妥,大君重复了一遍:“你是西门博士的侍从?”

  西门也静抱着那个女孩儿渡过天拓海峡时,身边还有四个随从,等她踏入北都城,已经只剩一个了。东陆现在的帝王似乎一意要置她于死地,即便眼下就挑起与青阳的战争亦在所不惜。直至西门也静见到吕归尘,东陆帝王派遣的杀手才悻悻退去。再后来西门也静留在了衮州的海水里,唯一的一个侍从在那之前已经被她遣走了。吕归尘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他。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
  年轻人仰起脸,眼神带着愤恨:“西门博士呢?你杀了她?”

  大君没有回答,目光移向了立在一旁的镜武士。弘吉刺出列,躬身行礼:“大君,我们是在北都城里发现他的,这人鬼鬼祟祟,身上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他摘下腰间的布袋,解开封绳袋口朝下一倒,叮叮当当一大堆东西掉在地上,想必都是从年轻人身上搜出来的。散碎金银,匕首,长剑,药瓶,浅碧色香袋绣工精致,不知为什么单独收起来没有系在佩剑上的穗子,狭长木匣其实是防身用的机关,可以射出锐利的弩箭,此外还有一枚铁青色的指套,竟然雕刻着鹰徽。

  可是吕归尘对那些东西看都不看一眼,甚至连天驱的指环都不能引开他的目光。青阳的大君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,武士们惊讶地望着君主,看他一步步走下宝座,缓慢坚定,但是脸色苍白得似乎马上就会倒下。吕归尘俯下身,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,是一片已经锈蚀的铁。

  大君抬起头:“是姬野给你的?”

  他声音不大,容貌神情都缺少霸主的威压,可是这么轻轻淡淡的一句话,适才还能够对大君怒目而视的年轻人却无法不答。“姬野?”年轻人愣了一下,忽然省悟那是东陆上一位君主的名讳,“不、不是……是西门博士交给我的。”

  “西门把它交给你?”

  “是的……”年轻人感到强烈的不适,他别过头想避开大君的目光,“西门博士令我离城后北行十日,在草原上将它埋下,但是……不能埋得太深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伴随着众多武士的惊呼,听来格外地模糊。吕归尘静静立在帐中,他的手指被刺破了,血沿着铁片滴落。谁也没想到,那么钝的铁片,居然能够刺伤青阳的大君。

  

  

  阏氏挽起貂裘,半跪在他面前,白皙娇嫩的手指笨拙地将纱布打成结。虽然也是生活在草原上的蛮族,贵族出身的少女从来没有替人处理过伤口,吕归尘的右手几乎被她绑成了一个布团。他很想说这些事让侍女们做就可以了,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。残破的铁片握在左手里,似乎还能感觉到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。

  贴身而藏十四年,他记得它的每一条纹路。

  那一年吕归尘十七岁,被绑上下唐的刑场。刽子手举刀挥下的时候,他听见箭支的声音,抬头就对上少年的眼睛。

  幼小的女婴刚刚睡醒,很有精神地挣脱了侍女,四肢并用在厚厚的毛毯上爬来爬去,时不时打个滚,像一只纯黑色眼睛的小猫。

  那时吕归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,漆黑如墨,无半点杂色。那个少年隔着空旷的刑场与他对望,目光若划破长空的黑色闪电,说,阿苏勒,我来救你了。

  阿苏勒是他的蛮族名字,意思是长生。北陆的风俗,朋友之间用这样的名字称呼以示亲热。不过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能够直呼。吕归尘将手按在自己左胸,作为青铜之血的证明,那里有一颗血婴,每一次跳动都将充满毒素的血液送往他的全身。二十几岁的时候还有人喊他阿苏勒,那时候战事紧张,无数次吕归尘在战场上依靠青铜之血扭转局面,每一次都是姬野喊他的名字,令他清醒,把他带回来。因为过度脱力,战后他总会昏迷一段时间,朦胧中将醒未醒间,他似乎听见朋友的声音。

  “阿苏勒。”

  吕归尘费力地睁开眼,姬野的眼睛比夜幕颜色更深。还没能完全清醒的年轻人迷惘着,他想也许这时候开个玩笑可以缓解下气氛:“没事……我要是死了,以后你们老的时候就不用担心说我坏话被我知道了。”

  真是个蹩脚的玩笑。年轻人懊恼地想,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地说出来,弄得自己像个笑话。姬野没有笑,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,将手掌抵在吕归尘心脏的位置。

  “你会活下去的,”他很认真地说,“活很久很久。”

  那以后的十年,吕归尘依着他的话,活了下去。已步入中年的青阳大君不知道自己活得算不算久,不过至少已经胜过那个要他活下去的人。

  袍子的下摆忽然被人用力拉动,吕归尘低头,女孩儿正费力地扯着他的衣摆。她仰着头,黑眼睛一闪一闪,目标大约是他腰间的短笛。吕归尘抱起她,女孩儿一伸手抓住了笛子,他便笑着点点她的额头:“真是个活泼的小公主。”她颈间的银链上穿着苍青色的指环,微微咯痛了他,孩子自己也不悦地皱起眉,咿咿呀呀挥着手里的短笛。阏氏偎过来,想将银链解下。少女托起指套,像是不经意间惊奇发现:“咦,里面刻了什么?”

  “是东陆的文字。”大君说,“北辰之神,穹隆之帝,其熠其煌,无始无终。”

  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那十六个字。长久以来戴在他拇指上的是另一枚指套,北辰之神,苍青之君,广兮长空,以翱以翔。可是二十二年后他依旧记得星野之鹰的铭文。

  

  

  那枚指套只短暂地陪伴过他几天。十四岁的时候正值年少气盛,满腔雄心壮志以为一腔热血便可踏遍天下。吕归尘是在离开地宫后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枚指套,彼时他尚且不知它意味着什么,随手收在身边,也没想着要怎么样。后来姬野拿出了另外一枚,直到那时吕归尘才第一次听说天驱这个名字。少年们彼此交换指套,姬野说:“我拿你的,你拿我的。将来我们有一个人遇到危险,就用这个指套上的鹰徽蘸着朱砂盖在信上,收到信的人就要去救援。”吕归尘点头,把青君之鹰戴在了拇指上。

  当时用于交换的指套现下已经不在他身边。离开东陆时吕归尘将它狠狠摔在地下,自此与天驱再无半分干系。真是讽刺,事隔多年,如今天驱大都护的指套却重新被握在他的掌中。

  将来我们有一个人遇到危险,就用这个指套上的鹰徽蘸着朱砂盖在信上,收到信的人就要去救援。

  那以后的二十二年,吕归尘从未收到过盖着鹰徽的书信,而姬野已经死去了。

  深夜的月光从金帐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漏进来,照亮了那只经数百年依旧展翅的鹰。或许对它而言,佩戴者的一生不过须臾,即便戴它的人觉得是怎样漫长的一世。

  吕归尘将它套上拇指。温热的手指碰触到冰冷的金属,过往潮水一般涌上来。

  都是它见过的。他想。

  十三岁,月光破云的瞬间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,有如凶狠的黑色火焰。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,在之后的二十年烧尽东陆大地万里河山。

  三十五岁,他接到手下的密报,语焉不详,批注了许多处存疑,而吕归尘只看得见一句话。

  曾经灼灼燃烧的黑焰,最终在雪夜里熄灭了。青阳的大君在山崖上遥望,他知道对面便是东陆,可极目尽处只见天海茫茫。

  那个人死去了。他茫然想着,手指微微颤抖想抓住什么才发现过去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留下。二十年来吕归尘亲眼看着姬野挑起战火为旧王朝送终,他们曾站立在一起携手野心勃勃地宣告新的时代来临,属于他们的时代。即便为了新时代的来临要有无数人死去。

  尔后是无休止的征战。英雄,美人,红颜,名将,帝王,曾经名扬天下的人们俱归于黄土。现在轮到姬野了。

  “快要终结了吧。”吕归尘在黑夜里对着滔滔流水低声说。

  等我也死亡,这个时代,便要过去了。

  十五岁,他跟着姬野羽然在南淮城里胡闹,从打枣子到踢馆子一样不漏,闯下了好生响亮的名头。回望半生如梦里。

  三十二岁,流浪至北都城的长门修士为喜好东陆文字的大君带来了大燮新修的《风物志》,据说开篇《南淮城志》是燮王亲笔所书。吕归尘翻开崭新的书页,微微点头:“是的。”

  他认识姬野那么多年,太过熟悉。犹带墨香的纸张上,明明白白是那个人的口气。

  十六岁,未来野尘军的两位首领第一次随军出征。殇阳关高大的城墙仿佛永世牢不可破,夜里吕归尘躺在因负伤不能动弹的姬野身边,随口讲一些军中的事情给他听。有时候姬野会很不服气悻悻地辩解:“如果我没受伤,绝对不会输给你。”

  “那就等你伤好了,比一场。”这个时候的吕归尘有一点张扬。毕竟是少年心气。

  三十岁,以天驱军团为首的燮朝精兵踏上北陆,与青阳虎豹骑数次交战,伤亡无数。

  十七岁,玉环,酒液,小猫,金发,阳光,槿花,风。那么多那么多的纷乱事物交织成一张网。所谓的大婚前一夜吕归尘留了信给姬野,当时他还未预料后来的变故。行刑前夜他也给姬野留了言,虽然姬野并没能看到。因为最终没有人能够为吕归尘收尸,刀落下来的时候姬野射出了箭,他扯下自己的黑色大氅,马鞍上捆着十二柄长刀。

  他说,阿苏勒,我来救你了。

  二十八岁,他将青君之鹰的指套重重摔在姬野面前,转身决然而去。自此野尘军的名号风流云散,再也没有人提及。姬野成为大燮的皇帝,吕归尘返回北陆,终生再未越天拓海峡一步。

  二十岁,沁阳之围。吕归尘中了淳国的蝰蛇刺,而翻遍全城的药店也买不到可解蛇毒的烟水芹。

  中毒的缘故吕归尘昏迷了很久,而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,伤愈后也没想过要问什么。他不问,姬野也没有说起过。

  直到很多年后吕归尘才在书本传奇里得知,当年的燮羽烈王是如何一人独闯诸侯联军,一万二千精兵中出入如无人之境,只是所有人都说不清他突围又重返沁阳的理由。

  但是吕归尘知道,姬野是为了什么。

  三十一岁。燮的皇帝站在大帐中,对他伸出手。男人的手掌里握着一块残破的铁,血沿着铁片上的纹路一滴一滴打落在地毯上。姬野说,我以这片铁,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,与你定盟。吕归尘转身离开大帐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他的战马系在帐外,吕归尘牵过马缰,骊驹不安地蹭了蹭主人。他在那里短暂地停留了一刻,跨上战马之前,青阳的大君将挂在颈中的银链扯了下来,抛入草丛。

  银链压折了三两根草茎,那弯绿色的玉滚落在长草间。吕归尘扔下它的时候使了一点暗劲,让易碎的玉石可以安然无恙地落地。他知道弘吉刺或者另外哪个武士会把它捡起来,因为这是青阳大君随身的东西。即使蛮族的武士们不敢冒着触怒大君的风险拾起它,也会有东陆的侍卫小心地将它收好。因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,如果将系在银链上的弯玉与东陆皇帝戴在颈中的饰品合拢在一起,绿色的玉环可以圆满得如同中秋明月。

  谁的声音在心底嘲笑着他的懦弱。到最后还是舍不得。吕归尘·阿苏勒·帕苏尔,永远都不能够真正地抛弃他所爱着的。

  骊驹载着他奔向天地尽头的山谷,马蹄踏过在风中摇曳的马齿苋和车戎草,已经是夏末了,及膝的修长草叶漫出几分枯黄颜色。那一年他们越过唐兀山的谷口踏上草原,三个人只有两匹马,迎着春日绿色的风一路言笑。

  去年今年明年后年。

  以后的每一年,这片草原还是会在春风里开满爬地菊,还是会有半人高的车戎草迎风招展,但是有一个人,再也不会踏上此间土地。

  这是一生他们最后一次的相逢。

  

  

  最后的最后。

  十二岁。作为下唐质子的青阳世子被侍从们催促着离开演武场的看台。人影闪动,隔开他们又留出空隙,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。

  那是多么短暂的一瞬,一瞥之间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容貌。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次对视,为此他们各自倾尽了一生。

  

  

注:关于年龄,南淮劫囚时阿苏勒十七岁,一生之盟是在十四年后的神武三年,当时吕归尘三十一岁。按《最后的姬武神》里的说法,姬野死于燮羽烈王七年十月,《燕子焚》也称其时是“燮朝旧主姬野驾崩的第二个年头”,设若姬野死后当年改元,敬德帝二年时吕归尘应该是三十六岁吧,如果错了请纠正我……至于十八岁到三十六岁之间的空白,除了《星野变》里提过姬野当时二十二岁外这期间的年纪和对应事件查不到,纯属我胡扯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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